2009年12月2日

十分鐘的人生

大學外文課安排學生每個星期來十分鐘的辦公室時間,以前總讓他們問問題,後來發現學生的問題跟中文沒什麼關係,最後變成老師在練習英文,效果不彰。今年讓他們每次準備十分鐘的中文故事。

本意是讓他們學習更為自然的表達,敲著桌子要記載發音和語法錯誤的筆,最後卻是抱著筆記本不自禁寫下一則則故事。

一個星期十五個,十一個星期,一共聽了一百六十五個。也許是辦公室氣氛比較輕鬆,更可能是剛吃完午飯血液都流到胃裡,這些故事除了第一週我的家庭真可愛之外,每每讓我恍如看戲,當然程度還沒到有個殺人犯的爸爸、得癌症絕世的女友,被討債公司威脅砍腳筋的叔叔,但人生十年二十年的掙扎,用十分鐘說,也是驚心動魄。

Z是一個混血兒,太聰明,伶俐的眼,他知道我沒那麼聰明,上課的時候老開玩笑,不過也隨便他,只要他能說。

他說了第三個故事,是跟父母有關的。

Z常被說看起像日本人,但其實父親是中國人,母親是義大利人。

老師妳知道他們怎麼認識的嗎?

不知道,我應該知道嗎? 吃pizza時認識的?

故事是這樣的。

Z父曾是中國的外交官,在文革那個年代,算是能說得出名的知識分子,有年他到義大利參訪,遇見了Z母,Z的說法是一見鍾情,我倒是相信省略了曲曲折折。那時政府已經幫Z父找了具備外交夫人身段臉孔的中國女人,Z父的作法算是大藐視吧!後來他毅然留在義大利,與Z母結了婚。懷了Z之後的某天。火大的中國政府把Z父帶回中國,理由是與外國女子交往洩漏國家機密。

我盯著Z緩緩顫動的睫毛,說著父母的情事,他好似說今天用餐的內容。

Z母挺著大肚子,開著拖拉機到中國領事館前,就這麼日也夜的抗議,引來側目和國際關注。最後中國政府不得不釋放了Z父,兩人就這麼半流亡般地到美國開始新的人生。

時間到了。

下一位學生已經在門口張望。

我不應該問後來的,因為所有的童話故事是不能問後來的。

Z淡淡地,眼神幾乎無瀾地站起來,卻又出現了一絲絲怕欺騙我的神情。

到了美國後,我的爸爸在聯合國組織工作,媽媽做同類療法醫生。

他們都住在NY。

咦?

他們分手了。

Z很快速地轉頭走了。也許是擔心我會像看一齣精彩劇目卻嘎然謝幕的觀眾,往台上丟罐子去。

我沒丟,只是用筆敲著桌子,揣度一個時代的故事。原來,再怎麼繁花似錦的歲月,落盡後也只需要十分鐘去描述。

聽著一個接著一個十分鐘的故事,傷感的,快樂的,變遷的,有趣的,老去的。看著他們純真的臉龐,卻用著經人事的口吻訴說著,有時也想要引起我的共鳴或同意,但我只是聽,並不介入,甚至有時連聲調都忘了糾,這是他們一生的遠行,帶著上路的,不管驚濤駭浪,也只能是這大大小小的十分鐘。

我的默然也許是跟最近的心境有關。

「無論這一生是成功還是失敗,幸福或是痛苦,圓滿還是遺憾, 時辰一到,我們只得退場。 名利,愛恨,一切我們所執著的東西, 只不過是一場燦爛絢麗的煙花,剎那間騰空綻放,任你幻化出多麼出人意料的圖案,仍在眨眼間灰飛煙滅了。 其實我們什麼都留不住」。

這是佛家的看法,我在西藏生死書裡讀到的。

我們什麼都留不住,包括自己,包括自己以為很珍貴一箱箱封存好的十分鐘檔案夾,包括永遠。

J興奮地發了信息說,那兒下雪了,今年的第一場雪,他第一次看,剛下的時候還不知道那是什麼。

我望向窗外,颯颯的風吹,樹上已沒有一片葉子,這裡是晴天,這裡還沒下雪。

能夠有這一生真是好,有時麗猶繁花,偶爾看白雪皚皚,或可體會萬物蕭索,運氣好點還可親眼見證2012到底會不會毀滅。

有這十分鐘寫下故事,即便什麼都留不住,我們還能夠幸福。
  

  (人生不演的戲比演的戲精彩多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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