眉角巴士

有一天我讀到西藏心瑜珈裡頭的一句話，如果你不能善待他人，至少不要傷害他們。

想了很久，覺得這句話很容易讓人誤解，讓人成為某種”慈悲”定義的偏執狂。因為人不是只有你一種，一種樣子，一種心。

去年我去義大利的農場實習，農場只有女主人和她七歲的孩子。開始的時候我看女主人總是懶洋洋的，一早就叫我去除草，中午回來就拿早餐乾乾的麵包以及前晚的剩菜湊合著吃。下午又叫我頂著豔陽去澆水和採收。我知道我是要去學習和體驗生活的，加上犯滴咕也沒人聽，也就心裡不甚開心但睡一覺起來又是新的一天的態度面對了。

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說，她早上得離開農場一趟，一問之下才知道她懷孕了，但是因為高齡的關係不甚穩定，早上的時候出了血，我嚇了一跳。就跟她說農場的事由我照應著，請她好好去看醫生吧！

那天起，我每天做午餐和晚餐給女主人和小朋友吃，其實每天在農地裡打滾完就很累了，我猜我的心態很像是在公車上被踩到腳的人，回頭想要向那人破口大罵，突然發現對方是個瞎子，覺得愧對他或是赧於自己的不甚慈悲，因而衍生的補償心態。

（有一日晚餐小朋友吵著不吃飯，所以我做了鬼臉蛋包飯）

有一日晚上，天氣實在熱得不行，我問他們吃過壽司沒有，他們說沒有，我剛好從台灣帶了海苔，雖然米是那種顆顆分離又乾硬的非亞洲品種，也就將就煮了，在拌壽司米的時候，我想加一點檸檬汁來提米的甘味（那裡自是沒有醋這種東西），當我在榨檸檬汁時，躺在沙發上的女主人突然大叫一聲，要我停止，我嚇得檸檬差點掉了，然後她不開心地說，我們家吃檸檬時，是不會直接擠的，一定會先把檸檬肉挖出來才擠汁，還有檸檬子要剔乾淨，妳把剛剛擠的都倒了。


我當下被她這種莫名其妙的眉角給弄火了，我想換做是大部分人可能都會有這種當下反應：妳為什麼得寸進尺？就算是檸檬皮是妳這輩子最討厭的東西，在這個非常時期，有人做飯給妳吃妳就應該感謝了，為什麼還要嫌東嫌西？？？


下一秒我就把檸檬汁全倒了，倒的時候我突然想到，我不該對她的要求生氣，因為也許就像是有人對花生醬過敏，當妳一層層地抹在他的麵包上時，他也會尖叫吧！因為我們是那麼不同的人，我愛檸檬皮，妳恨，我不愛乾淨，妳愛。這都沒有誰對誰錯，我們各自開著我們的眉角巴士在人生路上馳騁。

唯一的問題是，為什麼我們要認為別人一定得坐上我們的眉角巴士，我的事後話， 妳可以提前告訴我不要這樣榨檸檬，如果妳真的覺得很重要；妳可以在當下溫柔地提醒我，如果妳真的感激我做的晚飯。

我猜我的眉角，就是遇到自以為自己的眉角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，別人都得「統一處理」的人，我覺得那句話可以改成這樣：如果你不能放棄你的眉角，至少你可以不要傷害別人。

特別多眉角的巴士還有一個特徵，就是承載了特別多的抱怨，因為這個世界被你的眉角劃分得殘敗不堪，能你讓滿意或放鬆的事那麼少，放眼望去都是不合心意的人事物。


我記得那時候女主人跟我說對來農場的亞洲人的看法：都不做事….。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，但是，為什麼別人都要來滿意你呢？讓你高興一點呢？可憐之人的可恨之處在哪？眉角的驕傲從何而來？

我們開著自己的眉角巴士在人生路上前行，一邊行走一邊蒐集更多的眉角。燙三條線的襯衫，沒有一絲雜毛的眉毛，地板上沒有一根髮絲，時時刻刻都明瞭你的心意，巷口數來第三家餐廳，喝茶只喝七十度，不跟太笨，太聰明，太有心機，太胖，吃素或吃肉的人往來。

如果你不能放棄你的眉角，至少你可以不要傷害別人。如果你不能慈悲，至少你可以不要開眉角巴士撞別人。

這些話都是在跟我自己說的，我在卸貨，哪些眉角，其實是驕傲，自卑，無謂的恐懼。